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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玦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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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你是在裝傻還是真不明白?”

聽到她慍怒的問話,葉英心卻突然平靜下來。他沒松手,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也不說話。

“這隕鐵,算我送你及冠的禮物。八年相伴的恩情,我再送你一塊。兩塊稀世隕鐵,足夠你打造出兩把絕世名劍。”紫樞咬著牙狠狠地說。

葉英聽了她的話,怔在了原地。她說這是送他及冠的禮物?意思是……她這次出來是專程來為他準備禮物的?心底一瞬間的空白,隨後從某處湧出來情感有些難以描述。聽到她這麽說,他很高興,真的很高興。然而……他辜負了她這一片好意,他的不信任讓她失望之極。

現在要如何是好?

“葉英,你可知我雖不是人,可我,也不是就能讓你們這麽隨意作踐的。你可明白?”紫樞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她很少用這樣輕柔的語氣說話,可惜說出的話卻讓他如墜冰窟。

然後她放開了他,走到兩步之外,站定,歪歪頭,笑得風輕雲淡,她瀟灑地轉身,緩緩地向前走。

她的話他其實沒怎麽聽清楚,葉英想起了某個春風和煦的春日,紫樞坐在樹上同底下的他閑聊,她坐得高高的,語氣輕緩,同現在完全不一樣。她說她有過好多好多主人,她每一次易主都從來不對他們說再見,因為說再見就是為了下一次的相逢,她知道再也不會回到他們的手中,也不願再回到他們的手中。她說,要斷,自然就要斷得幹幹凈凈,這才是劍魂。

所以今天,她真的沒有說再見,卻說了更加殘忍的話。他曾經佩服她的幹脆利落,然而體會到的時候才發覺,這滋味一點都不好受。就算是普通朋友,這樣來一句“絕交吧”也會讓人不好受,何況說出這話的是紫樞。換做其他人,葉英或許會覺得遇到這樣的事就鬧成這樣未免小題大做,可是那個人是紫樞,她經歷了太多,尤其是背叛、欺騙、忌憚,她什麽都能忍,獨獨這個容忍不了。這是她的心結,她的魔怔。他知道,卻還是踏錯了一步。

陸待晴看紫樞走了,葉英卻還靜立在原地,急了。他想追幾步,又覺得自己什麽都不知道,現在去追紫樞怕是會把事情搞得更糟。他滿臉憂色地看著葉英:“葉師兄,師姐怎麽走了?她不跟我們回藏劍山莊嗎?你不是專程來找她的嗎?”

葉英看著紫樞逐漸遠離他的背影,緩緩地說:“她不會想見到我了。”

陸待晴聽不懂他說的,他只看到林君抱著一堆石頭跟了上去:“葉師兄!你現在不去師姐就會被那個禽獸騙走了!”

“……”

“葉師兄,世界上沒有解決不了的事,你對師姐那麽好,師姐一定記得的……你快去把她追回來呀。在萬花谷的時候我師兄告訴過我,女孩子最喜歡說反話,她們說不要大部分就是要。興許師姐她正想著你怎麽讓那個禽獸跟上去了呢!”

葉英被陸待晴搞得哭笑不得,他真是敗給他了:“陸師弟……”

林君被紫樞和葉英這一出給驚到了,他見紫樞走了,拔腿就跟上去:“姑娘,你不跟他們走,要不就跟我走吧?我們神策未必不必這裏好。”萬花谷的弟子,又跟藏劍的大公子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嘿嘿,要是利用得好,簡直就是福澤萬年!

紫樞被他弄得心煩,她本來就有些心力不濟,林君這麽一攪更是思緒混亂,再加上同葉英生這麽一通氣,耐心已經全部耗盡,這會兒一怒,直接抽出紫樞劍就往林君脖子上招呼。其實是紫樞早就想揍他了也說不定……

林君反射神經很不錯,往後一仰,堪堪擦著劍鋒躲過了一招。他正要慶幸沒有倒在一把斷劍下,然而下一秒,一股極重的力撞向了他,他呼吸一窒,徑直倒在了地上。她身上哪裏來的重劍……林君差點兒嘔出一口血。

沖擊緩住了之後他顫巍巍地梗起脖子一看,居然是她倒在了自己身上。

“……餵?”將她晃了晃,沒反應。

“餵!”他提高了聲音,她還是沒反應。

結果本應在好幾丈之外的葉英將他身上的紫樞搶了過去,不僅如此,他還帶走了那把他眼中一無是處的斷劍。在他還想順便取回紫樞的發帶的時候,林君擡手同他拆了幾招,以實戰經驗豐富的神策林君技高一著,險勝。

林君依舊保持著仰躺在地上的姿勢,陸待晴路過的時候想踢幾腳,被林君瞪了回去。他看向葉英,撩了撩散落在額前的頭發:“她說不想跟你走。”

“我會讓她跟著她想跟的人,閣下無需關心。”葉英冷淡地說。

陸待晴將機關鳥開了過來,在他們腦袋上盤旋。葉英仰頭看了看機關鳥,將紫樞抱緊,腳下發力,騰空而起躍到低飛的機關鳥上。海風揚起他的衣擺,他低頭看了林君,本能地覺得這個人不好對付。而林君這時擡起手來沖他揮了揮,好像是在道別,不過更像是說……

——再會。

他皺眉,他再也不想看到他。

二十九

葉英早就預料到自己回來絕無意外會面對父親的震怒,他丟下藏劍裏裏外外的大事不管而跑去尋紫樞,於情他沒錯,於理他是大錯特錯。他跪在葉孟秋面前一言不發,不做一字辯駁,也沒有人敢為他求情。實際上葉孟秋懲罰他的手段不多,除了去祠堂罰跪,就是去祠堂罰跪和去祠堂罰跪。這次也沒有例外,葉孟秋平靜些了,一揮衣袖,又將他打發去祠堂,不準吃飯。

陸待晴抱著紫樞劍等在路邊,憂慮地看著氣定神閑的葉英。陸小弟已經知道紫樞的身份了,然而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消化掉這件事。他不會用劍,對劍也不是很了解。他知道劍魂是因為有人投入劍爐祭劍的時候,臉都白了:“師姐也是這樣嗎?”

葉英看著懷中的劍,點了點頭。

陸小弟垂下眼睛:“師姐好可憐……那一定很疼。”

葉英沈默。

不一會兒,他又擡起頭怯怯地問了一個問題:“師姐是劍魂,意思是不是劍就是她的本體?那麽葉師兄你這樣抱著她……豈不是不好?”

葉英聽了這話才發覺面前的萬花小師弟並沒有真正理解劍魂的意義,於是他解釋道:“不是。換句話說,劍身是劍魂的居所。”

陸待晴低下頭,又不說話了。此刻,他抱著紫樞看著他:“葉師兄……”

葉英沖他微微點頭,他囑咐陸待晴保管好紫樞,一旦有異動就立刻來找他。

陸小弟重重地點頭,發誓道:“我一定照顧好師姐。”——他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仍舊是叫紫樞“師姐”。

葉英沖他笑笑便去往祠堂,前面是禁地,陸待晴一個外人,進不去。他站在原地目送他,紫樞劍被他緊緊抱在懷裏。他明顯感到葉英離開的時候劍身震了震,然而只是一瞬,隨後便不能再平靜。

於是,葉英再一次開始了自己第無數次跪祠堂的經歷,從前有紫樞時不時過來陪他,他們盡管沒有經常說話,可是那種有人在旁邊的感覺還是和現在真的只有他一個人在這裏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他深深地意識到,習慣是可怕的。

這一次的跪祠堂似乎沒有個期限,陸待晴數著日子,數一回就嘆一回氣。葉師兄到底是不是莊主親生的啊?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這都七夕了……沒幾天就是冠禮,他師兄和師姐都到揚州了,過不了兩天就能到藏劍山莊,葉英居然還沒出來!

陸待晴抱著紫樞劍坐在水池邊,嘴裏叼著根不知什麽東西,撐著腦袋顯得頗為頹廢地望天。他師兄師姐絕對是一路玩兒過來的,否則從萬花谷到藏劍山莊需要一個月?該死啊,就他在藏劍照看紫樞劍,無聊透頂。他垂著腦袋看著水裏自己的倒影,覺得愁得都老了幾歲。然後,一個黑影出現在背後。

“你……?”

差點兒嚇得掉進水裏的陸小弟被黑影拉住,驚魂未定地拍著胸口:“嚇、嚇死我了!師姐你出來怎麽都沒點兒征兆的啊!”

紫樞有些迷茫地看著他,抿了抿唇:“今天什麽日子?”

“乞巧節。”陸小弟誠實地回答。

紫樞看著一片燦爛燈火的藏劍,輕聲說:“難怪如此熱鬧。”高高的彩樓被明亮的燈籠映得流光溢彩,施展輕功的藏劍女弟子姿態輕盈,衣袂翻飛,英氣十足。

“長安城中月如練,家家此夜執針線。仙裙玉佩空自如,天上人間不相見。”陸待晴露出一口白牙,“每年長安這個時候都熱鬧得很,萬花谷很多師姐師妹都會跑去湊熱鬧,不過也沒見他們邂逅如意郎君或者變得手巧。”

紫樞回憶了一下,點頭:“應該很熱鬧的,不過我記得我那會兒時興的是登樓曬書。”

陸小弟長大嘴巴:“什麽?!”登樓曬書可是魏晉時期的傳統,他好想問一句紫樞到底多少歲了,然而想起師兄告誡他的,千萬不要問一個女人年齡,於是把這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呃,師姐,葉師兄在祠堂。”

“……哦。”紫樞很遲鈍地回應。

“你不去找他嗎?”

“我為什麽要去?”紫樞看著湖面,披散的長發拖到地上,是最為純正的黑色。她將垂在頰邊有些礙事的頭發撩到耳後,反問他。流月將波去,潮水帶星來,該過去的終將會過去,能放下的就早些放下。“而且,你們為何要將我再帶回來?”

陸待晴立刻說:“難道師姐你真要跟那個林君走嗎?葉師兄多好啊!”

怎麽聽怎麽不對,紫樞不覺得這兩者有什麽聯系,而且,她什麽時候說要跟那個神策走了?“我沒有這個意思。”紫樞皺皺眉,“還有,我不是你師姐。”

陸待晴聽了,松了一口氣:“師……呃,你就別跟師兄鬧別扭了,有誤會就要說開了,葉師兄不說,你也賭氣,鬧僵了多不好。”

紫樞聽他的話,心頭莫名其妙地很不舒服,語氣就重了些:“這些跟你有什麽關系?”

“雖然沒關系,可是我是唯一的旁觀者啊!葉師兄對你可好了,就算做錯什麽了也可以原諒一次嘛。”

紫樞瞥他一眼,懶得再跟他說,起身打算回劍裏。她精神不好,需要盡量多的休息。然而陸待晴壯著膽子扯著她的袖子,倒豆子一樣的,連反應時間都不給她就劈裏啪啦地說了一堆。

“葉師兄專門找我為你做一只機關獸……

“他說你不喜歡浮華的東西,也不喜歡花哨的東西,所以我才做了熊貓……

“他說要好用些,足夠保證你的安全,能夠幫你,讓你累了可以放心休息……

“他說要讓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可以隨時回來。”

紫樞靜靜地聽著,無動於衷,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認,聽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她的心顫了一下。家,多麽溫柔的字眼。可是她沒有家,她在天地間孑然一身。她一縷幽魂,無依無靠,帶著一身煞氣戾氣獨自沈浮。她在藏劍不知道多少年,她倒是想把這兒當成家,可惜,這裏只是她的居所,不是她的家。

“師姐,葉師兄真的很關心你,我一個外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師姐不會感覺不到吧?你這樣對他很不公平的。就算葉師兄真的做錯事了,也要給他改正的機會吧?”身後的尾巴搖了起來。

“你小孩子家家的,說得頭頭是道。這些話誰教你的?”紫樞被他逗笑了。

陸待晴紅了臉,不過他坐在陰影裏,她看不清。“咳咳,我師姐們有很多話本……”

紫樞嘆了口氣:“不學好……”頓了頓,她遲疑地問道,“他真的是這麽說的麽?”

陸待晴見事情好像有轉機了,猛點頭:“師姐你要去找師兄了麽?那就快去吧!你去找他他一定會很高興的!我回房裏去等你,你們一定好好說哦!”

看他一溜兒煙就不見了,紫樞有些哭笑不得。現在的小孩兒都這樣嗎?等陸小弟走得完全看不見了,紫樞還孤零零地坐在水邊,一是她的確沒什麽力氣動,二是……她真的在思考陸待晴所說的話的合理性。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月光被揉得碎碎的,錦鯉在池子裏游來游去,一陣微風吹響了檐角的風鈴,送來了歡聲笑語。等風鈴清脆的響聲消散在風中時,原地已沒了紫樞的影子。

紫樞站在祠堂門口向裏望,葉英背對著她跪坐在蒲團上,背挺得筆直,同以往的每一次都一模一樣。他總是這樣,對什麽都一絲不茍,就連罰跪也是,都不知道偷一下懶。這樣的性子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這是她第五次到這裏了,每次她都會待上一兩個時辰。還有兩天就是冠禮,葉孟秋應該會讓他出去了,他在青石冷玉上跪了那麽久,每次她來他都是同一個動作……呼,不知道他是傻還是傻。

紫樞嘆了口氣,終於將門輕輕地推開,跨過門檻走進去。她從東海回來過後,神識就一直不穩,精力也久不恢覆。以前從未出現這樣的情況,她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也沒人能夠商量,更沒人可以幫忙,只能順其自然。這種異變讓她起了深深的危機感,萬一有一天她被迫回到劍身裏沈睡,錯過的遺憾,又該如何彌補?紫樞這幾天好好地想了想,這麽多年,葉英對她沒有任何不好,反而是多加關心,而他的為人她實際上是信得過的,他是君子,不是小人……先前她怒火攻心,著實莽撞了些。他畢竟同她從前的執劍人不同,她其實也可以嘗試著做些不同的對待吧。原諒一次,也不算什麽難事。兩百年前天童寺住持便這麽開導她,她這會兒先嘗試一下,也未嘗不可。

紫樞的裙擺蹭到木頭,發出輕微的簌簌聲。葉英應聲回頭,看到是她,臉上滑過一絲明顯的錯愕。他知道她來這兒好幾天,卻沒料到她居然會進來。而她看到他的表情,不語,走到他身邊坐下。她沒看他,就這麽同他並肩坐著,取出了一根明黃色的錦繩和一枚羊脂玉玉玦。

不知道是因為精神沒恢覆還是其他什麽原因,紫樞的指尖泛著些許青色,那種蔥白和蔥綠交界處的顏色。她將細繩一圈一圈地繞到玉玦的缺口處將它遮住。那玉玦在月光下流轉著乳白色的光華,極為細膩柔和。等纏了約摸一個指節的寬度,她便將繩子的兩頭合到一處,開始編織什麽東西。

葉英偏頭看她,見她極為熟練地就編出了幾個漂亮的結,做成了一個佩玉,伸手遞給了他。他接到手裏,那玉玦帶著她冷冷的溫度,在這略微燥熱的夏夜於掌心傳來一絲清涼。葉英仔細地看著手心變成玉環的玉玦,有些難以置信。不過再一想,也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玦”同“絕”,她將缺口纏住再給他,就是說她原諒他了,然而裂口沒法真正地修補,如果再有一次,就真的沒有下次了。

無論如何,她總是原諒他了,葉英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容,將玉玦戴在了腰間。兩人也沒有說話,沒有尷尬,沒有不適,彌漫在空氣裏的反而是無言的溫馨。那種流轉在兩人身上的默契在外人看來應是極為動容的,可惜沒人看到。

紫樞陪他坐了會兒,覺得抑制不住有些困倦,就起身回去了。葉英看著她消失,又低頭凝視著溫暖起來的玉玦,白玉瑩瑩,光華盡斂,同他相得益彰。

——君子如玉。

作者有話要說: 這會兒就原諒了會不會有點快?反正我試圖讓花哥成為神助攻,他必須是。握拳。

長安城中月如練,家家此夜執針線。仙裙玉佩空自如,天上人間不相見:崔顥,《七夕詞》,這是亂入……

流月將波去,潮水帶星來:楊廣(沒錯,就是隋煬帝)《春江花月夜》(不要懷疑,就是這個題目!)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這會兒太白兄還沒有寫出來這首詩,反正也不是主角的思想,原諒我拿它亂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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